寒潮中的上海郊區(qū),天空飄著細小的雪花。在浦東新區(qū)零工市場上川路服務中心門前,十幾名工人正等待著工廠班車,新一天的零工生活開始了。
《中國靈活用工發(fā)展報告(2022)》藍皮書指出,2021年我國有61.14%的企業(yè)使用靈活用工。根據(jù)相關政府部門的專題調研,上海共有300萬名靈活就業(yè)人員。隨著碎片化、場景化的用工需求不斷被激發(fā)和挖掘,零工經(jīng)濟越發(fā)壯大。
上川路服務中心,是浦東新區(qū)首家綜合性零工市場。一撥撥打工人來到這幢兩層小院,尋找工作的機會。2023年10月29日掛牌至今近兩個月來,這里對接了100多個崗位需求,到崗人數(shù)700多人。
零工好找嗎?打零工的生活是怎樣的?歲末年初,他們又有哪些愿望?本報記者蹲點采訪,記錄“零工人”的奔波與期盼。
走進這座小院,一間間“玻璃房”代表21家勞務中介企業(yè)。在2層最醒目的位置,一塊滾動大屏播送著零工崗位信息:“女營業(yè)員18—45歲,26元/時;男女普工18—43歲,300元/天;外賣員18—50歲,8.5元/單……”
兩部一直插著充電線的手機、三本筆記本被攤放在工位上,上海玉邦勞務派遣有限公司的招聘經(jīng)理王巧巧忙壞了。一個上午,她接到近20通電話?!安徊逯潆娋€,一個上午手機就沒電了?!彼f。小小的房間內擠著十來號人,他們在這里填寫簡歷表,瀏覽著墻上張貼的招聘信息,排隊等待工作人員叫到他們。
在零工市場,人們信奉多勞多得。大多數(shù)人都希望將自己的工時排滿,希望用自己的汗水獲得真金白銀的報酬。
來自西安的王玉杰剛辭掉上一份工作,也是才決定做零工。12月14日之前,她在一家企業(yè)做測試芯片的工作,是一年一簽的合同工,單位安排她“做二休二”,每個月到手的工資近5000元。
“其實我們打工人的想法就是忙一點、累一點也無所謂,只要工資高就好了?!蓖跤窠茉谛闹兴懔艘还P賬,如果工作日都有事情做,一個月能多賺1500—2000元。近十年在上海的打工生涯,讓她積累了不少經(jīng)驗:“一般月收入6500到7000元是比較正常的。”“押工資的活兒能不要就不要。”“要么日結,要么月結,十幾天一結算可能不太靠譜?!彼嬖V記者,其實打零工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自由,可以隨心情換工作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?!霸S多用工單位的崗位招聘都要求相關工作經(jīng)驗,越是熟練的員工越受青睞。一會兒做做這個,一會兒做做那個,不好找工作的。”
“只要年輕,不怕找不到工作?!边@是30多歲的王玉杰的底氣和自信。但是,對記者說這話的時候,她故意壓低了音量。因為在零工市場,也有不少大齡求職者。與年輕人相比,找到一份工作,他們往往更不容易。
曾屹峰曾是電纜廠的一名員工。53歲的他因為公司合并被辭退,希望找一份工作作為退休前的過渡。然而,兩個月來,他跑了幾場招聘會,找工作的事卻少有進展。失去穩(wěn)定的工作,他的生活壓力也驟增?!皟蓚€月蹲在家里,和老婆也摩擦不斷。”他說,目前招工信息大多要求45歲以下,50歲以上能去的崗位非常少。另一方面,自己年紀大了,身體也會變差,并不是所有工作都能勝任。前一陣子,他找到一份物業(yè)維修的工作,但因工時長、工作壓力大,只好辭職再找新機會。
招聘經(jīng)理王巧巧告訴記者,現(xiàn)在,很多人找工作不來線下零工市場了,而是通過線上的微信群、招聘平臺獲取用工信息。很多時候兩通電話就能溝通對接完,第二天人就直接到企業(yè)面試了。
然而,對于曾屹峰這種“高齡”勞動者而言,手機等線上平臺的使用是一道門檻。他深知,在這個數(shù)字化時代,許多工作機會匯聚在線上平臺,但因為操作上的不熟悉和對網(wǎng)絡缺乏信任,他對這種找工作的方式望而卻步。他更信任那些通過親戚朋友介紹的工作機會,因為這樣的信息更直接、更可靠。
“王玉杰,你現(xiàn)在可以到醫(yī)院體檢了。”短短的一天時間,從瀏覽招聘信息、填寫申請表格,到面試成功獲得認可,王玉杰順利找到了與她技能相匹配的崗位。當天下午,她就將入職體檢,進入一家空調制造企業(yè)開啟新工作。
在零工市場附近的村落民居,一塊塊寫著“有房出租”的木牌招攬著住客。零工市場的運營負責人、上海玉邦勞務派遣有限公司總經(jīng)理管玉清說,這是個有“江湖氣”的地方,地處曹路、金橋交界地帶,距離外高橋、張江都不算遠,輻射4個工業(yè)區(qū),匯集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人。
在零工市場的院門外,時常有滿載著行李的電動車???。后備箱塞著雜物,后座馱著打包的被褥,行李箱就放在踏板上,還有裝著生活用品的水桶放在地上。在零工市場,經(jīng)??梢砸姷教嶂欣畹那舐氄?,有的已經(jīng)談好工作,只待簽好合同就住進企業(yè)宿舍,有的來到附近暫住幾天,尋找工作機會。
由于很多用工單位選在下午1時許面試,午后,人流便漸漸散去。求職者張文海是下午來的。身材瘦小的他穿著藍色工作服,拎著一只行李包和一把長柄傘,一進門就大聲問:“這里有沒有合同工?”
來自湖北武漢的他,在上海已經(jīng)打工十幾年。由于工作變動,他四處搬家。金山、奉賢、松江、閔行、嘉定……這些年,張文海幾乎繞著上海轉了一大圈。現(xiàn)在,他來到了浦東?!懊看伟峒遥瑬|西越搬越少,現(xiàn)在基本上就一個包。”張文海告訴記者,早年來到上海,他做零工比較多,“幾乎各種工廠都做過”。隨著年齡增長,加上長得瘦小,看上去沒有力氣,他在勞務市場的競爭力并不強,打零工“空窗期”的風險逐漸變大,因此“穩(wěn)定”是他找工作的第一信條?,F(xiàn)在,他希望能找到一份長期的工作,最好是合同工。
這些天,張文海有點著急,自從上一份在酒店當服務員的工作結束,已有十四五天沒有找到工作了。在零工市場張貼職業(yè)信息的墻上,一份船廠的工作吸引了他的注意?!皣?、交上海社保、可轉正……”這些條件都是他看重的。然而,考慮到工作強度,他還是打算先到各家中介去看看。整個下午,他把零工市場各家勞務中介逛了個遍,時不時又撐著傘跑到院子里,看一眼招工大屏。幾乎每家中介都會在醒目位置張貼招工微信群的二維碼,一個下午,他加了許多這樣的微信群,消息列表被招工群塞得滿滿當當。當被問起當天的收獲時,他如釋重負地說:“應該有數(shù)了?!?/p>
幾乎每一個來上海打工的人都有過搬家的經(jīng)歷。搬家,并不僅僅是因為工作變動,生活成本的變化同樣是重要因素。河南人陳杰原本在閔行區(qū)一條老街租住,那里是“租金洼地”。老街拆遷后,由于周圍其他小區(qū)房租較高,他便開始尋找新的工作機會和租住地點。先去普陀,再去浦東,他租住的都是老街區(qū)或自建房。在郊區(qū)的工業(yè)園區(qū)附近,這種房子并不難找。
來自河南駐馬店的馬海蛟告訴記者,在外打工,如何獲得“靠譜”的用工信息十分重要。但是,在紛繁復雜的勞工市場里,靠自己搜集、判斷信息的成本很高,不僅容易受騙,還容易遇到“黑心”老板。3年前,他在廣東打零工時,就曾因只有口頭約定、沒有簽訂正式合同而沒有拿到1300元工資。他認為,老鄉(xiāng)、工友、親戚形成的網(wǎng)絡十分重要?,F(xiàn)在,他幾乎每一次工作機會,都來自老鄉(xiāng)、工友的推薦。在上海,他認識了不少工友,還建起了共享招聘信息的微信群,相互介紹“知根知底”的工作機會。
曾經(jīng),陳杰也在廠里“打過螺絲”。因為不想過“一眼望到頭”的生活,他辭職做起了零工,想“要么學點手藝,要么嘗試做點生意”。陳杰在餐館廚房做過切配,也嘗試過擺攤,賣些手工制作的小物件。平時,他還會送外賣,在雨天到地鐵站出入口賣傘。每天,他騎著電瓶車,有時還滿載著貨物,在上海的街頭飛馳。
陳杰每天都在找事情做,盤算著收入和支出。從早上6時到晚上10時,陳杰一直忙碌著,有時一天要做三種工作。然而,他的焦慮并沒有因為忙碌而緩解。不論是到廚房做切配還是擺攤做手工零件,似乎都沒能學到本領,生意也鮮有起色。來到上川路服務中心,他希望找一個能夠“學到東西”的工作,讓自己有機會掌握“立身之本”。
馬海蛟同樣認為,掌握一項技術相對重要。在廣東打工期間,他曾經(jīng)做過一份倉管的工作。廠里效益不好,一天老板突然將叉車的鑰匙丟給他“讓他試試”。一來二去,他掌握了叉車的基本操作。2019年,他辭工回到河南老家,抽空將駕駛證考了下來。現(xiàn)在,他在浦東的一家物流企業(yè)工作。對于叉車工來說,忙的時候一天要干滿12個小時,高峰期,腰酸背痛是常態(tài)。他說:“物流行業(yè)會有明顯的旺季和淡季,一般上半年用工需求較少,下半年比較旺。同樣做小時工,叉車工就比普通的物流工穩(wěn)定得多,基本可以長期工作?!?/p>
馬海蛟很少在朋友圈發(fā)信息。打開他的主頁,不用怎么滑動,便能一覽幾年的動態(tài)。2018年,一張圓明園的照片格外醒目;2019年,是西安的兵馬俑;2021年的一張里,碧海藍天下,他開朗地笑著。新的一年,他有一個心愿,就是攢一筆錢,帶家人一起去多看看這個世界。
“天一冷,就想回家了。”采訪中,陳杰對記者說。幾乎每一天,他都會和父母通一個視頻電話。漂泊在外,照顧不到父母,只能委托村里的小賣部的人多關心,自己也會時不時送去一些生活必需品。在餐館打零工時,他認識了自己的女朋友,還想再多攢些錢結婚,在這座城市創(chuàng)造一個屬于自己的、溫暖的小家。
臨近歲末,有人早早離開回到家鄉(xiāng),也有人選擇留下。對于他們來說,家是內心最柔軟的牽掛。王玉杰有一個正要上學的兒子,由公公婆婆照顧。她已經(jīng)一年沒見到孩子了,但還是想多做一陣。“我想早點將老家的房貸還完,然后回家好好陪孩子讀書,讓他以后不要像我們一樣背井離鄉(xiāng)到外面做工?!彼f。
張文海有同樣的想法,他的兒子十幾歲的年紀,“正是用錢的時候”,若是找到了工作,就希望再多做一陣,如果求職不順,便早些回武漢與家人團聚。
零工市場,是一個人氣聚集的地方。這里寄托著打工人的汗水,書寫著打工人的生活,承載著打工人的夢想。這份沉甸甸的期盼金年會金字招牌,何以承托?
王巧巧告訴記者,公司最忙的時候,一天要對接60多個用工崗位。每一天,75個招工群里,30多條用工信息滾動發(fā)布。當晚,所有求職者的信息就能登記完畢,并發(fā)送給保險公司;零時,配套的商業(yè)保險準時生效;第二天一早,求職者便可以直接到用工企業(yè)面試簽約。通過提高供需對接的效率,不僅顯著縮減了用工單位的招工流程,使其更加高效便捷,而且有效降低了求職者的等待時間,為他們提供更為順暢的求職體驗。此外,這里還制定張貼了嚴格的服務規(guī)范與管理制度,聘請專業(yè)律師設立零工人員訴求調解室,保障勞動者的權益。
上川路301號,仿佛一個時空的交匯點,無聲地見證著人生。對于每一名求職者而言,零工市場不僅是一個尋找機會的場所,更是他們背后堅實的支撐。在這里,有汗水也有笑容,有失落也有希望。每一張面孔,都藏著一個獨特的故事;每一個眼神,都閃爍著對未來的期待和渴望。
初到上川路服務中心,這里的環(huán)境超乎我的想象。不論是農(nóng)家小院式的建筑,還是里面開放式的空間,一間間玻璃房的設置都在訴說著三個字:接地氣。到這里找工作,沒有煩瑣的流程。要做的只有兩件事,走進小院,在電子大屏上找到心儀的工作,走進對應的房間即可直接咨詢。更讓我觸動的是,這里人來人往,充滿著城市蓬勃發(fā)展的活力。
在這里,我遇見了許多零工崗位的求職者,也看到他們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努力生活的情景。采訪他們時,每一位采訪對象,當我問及工作、生活上的辛苦,他們都會不假思索地告訴我,這點辛苦沒什么,遇到的困難總會有辦法解決。他們甚至希望自己能夠多辛苦一點,以換來更好的生活。在對美好生活的期盼中,奔波、困難、勞累似乎都可以克服,生活的信念堅不可摧。然而,一些高齡群體求職難、零工崗位淡旺季工作不穩(wěn)定、一些用工行為仍不規(guī)范等問題依然不可忽視。
在這里,我也看到在零工“即時快招”服務模式下,一些求職者最關心的問題有了解決的路徑。有些求職者非常擔心“空窗期”的問題。那么縮短零工招聘流程、現(xiàn)場對接、即時確認,便能縮短勞動者的等待成本,讓他們一周有更多的時間參與工作、創(chuàng)造收入。對于求職者擔心招聘信息質量的問題,零工市場設立嚴格的管理制度和律師調解室來保駕護航,讓求職者不用擔心遇到“黑中介”。對于招聘信息的收集和傳達,這里更是借助了線上線下多種渠道廣泛收集。工作人員高強度、高效率工作,確保了信息的快速流通。
就業(yè)是最大的民生。零工市場內張貼的“小零工,大民生”的標語,身在其中,會有更深刻的領悟。